私塾杂忆 □二郎 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。高级编辑。著有《浮生三纪:诗意栖居的艺术》等。
我是上过私塾的,记不清是1951年或1952年了,我才三四岁,小屁孩一个,任性得很。
那时,除个别机关内部,杭州城区好像还很少有幼儿园,私塾倒一向是有的。
房东吴家,曾是大家旺族,拥有的房地产,主要集中在下城区,人称“下半城”。或许是连年战乱房租减收,或许是子息渐多开支日增,吴家渐显败象;新中国成立前些年,居然把自住大墙门甬道旁的偏院和正厅两侧的厢房,都腾空用来出租。我家租了西侧厢房,得以和房东成了紧邻。
吴家祖父早已去世,租房经营归大儿子掌管;家中事务,都由老祖宗吴奶奶说了算。房屋租赁,不像办厂开店业务繁杂,所以那三开间正厅,难得有客上门。
吴老太白发满头,毕竟书香门第出身,识时务,知进退,持家严谨,对房客倒很客气,偶尔会来我家坐坐,与我母亲蛮有天谈。
人说“隔代亲”,吴老太亦未能免俗,家中孙辈多,学龄前的儿童,无所事事,唯恐学坏,老人家就发心办一间私塾。老师已聘定,清末废科举前的一老秀才;地方现成的,大客厅的东侧,屏风一隔,添几张桌椅就成。吴奶奶见我活泼聪明,特意跑来跟我母亲说:“让你家小囝也来读几年吧,我看他蛮有书心的。”学费嘛,那自然是免了的。
展开剩余76%可能是我家小孩多,不及照管吧;或许是看我小小年纪,已能指认出房东堂前悬挂着的人像,母亲连声致谢,一口答应让我进私塾。
哪有三四岁就让伢儿上学的呀?即使在科举时代,孩子通常也要七八岁,才进私塾呢。据年谱记载,鲁迅是12岁,才进的“三味书屋”。即便如此,这位未来的大文豪,还念念不忘家中“百草园”里的“蟋蟀们……覆盆子们和木莲们”,常在心中嘀咕:“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……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,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……都无从知道。”
可怜的我,并没闯过这些祸呀!就被关进小屋,呆坐在冷板凳上,念那些听不懂的古文。弄不好,还要被皱皮疙瘩的老师,用戒尺打手心。
懵懂的我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这私塾,我再也不要去了。次日清早,母亲又要送我。我大声哭叫,用双手紧掰住门框,不肯跨出家门一步。母亲性子躁,见我耍赖,火气上来,厉声斥责:“好啊,私塾不肯去,介犟,把你扔到对面塘里去!”边骂边一把抱起我,跨出了墙门!我在母亲怀中,嘶声哭喊,手抓脚蹬,拼命挣扎……结果,当然还是母亲妥协了。我再没有、也无缘体察私塾读书的此中三味了。
平心而论,私塾读书,形式古板,对于传统文化之研习,效果还是有的。
家父出身贫寒,三岁失怙,只读了两年私塾,12岁就外出做学徒了。但他的文字和书法功底都不错,子曰诗云,张口就来;一手楷书,退休后还被图书馆聘去抄录古籍孤本。
多年前读过《一生充和》,是“合肥四姐妹”中有关小妹的一本传记。张氏曾祖父张树声,是清末淮军仅次于李鸿章的第二号人物;四姐妹元和、允和、兆和、充和皆才貌双全,分别与昆曲名伶顾传玠、语言学家周有光、作家沈从文、汉学家傅汉思联姻。张充和5岁进私塾,17岁上中学;其间12年,虽都是在私塾和家教中度过的,却奠定了她在文学诗词、书法绘画和昆曲艺术诸方面的扎实功底。
忆及自己人过中年,鬓已星星,知学养不足,想挑灯补课,却读不通半部论语,深悔童年无知,若能在私塾苦捱个两三年,不指望熟读诗书,至少一手毛笔字,总不至于写得像蟹爬吧。
岁月蹭蹬,转眼已入老境。近事易忘,童年的记忆却依然清晰。无事静坐,我常会想起儿时拒进私塾,在家玩耍的种种情节。
记得盛夏午后,母亲把竹榻搬到走廊,挥扇哄我午睡。朦胧中,我见家养的两只母鸡,虽蹲伏在廊下阴凉处,仍嘴巴大张,舌尖吐出,在急促地喘气。我以为鸡要死了。母亲说:“天热之故,鸡身有毛,在张嘴散热呢!”我急得从母亲手中拿过扇子,就赶去给鸡打扇,吓得两只母鸡“咯咯咯”乱窜。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,那么人之爱心,是否也要从小培育?
仲秋天井赏月,偶吃西瓜,有籽掉在墙角,不几天石缝里居然长出了几株瓜秧。城里孩子无知,以为秧长大就会结瓜,我天天浇水;瓜秧叶子是长了几片,绿绿嫩嫩的,可时令已过,没几天就枯萎了。空欢喜之余,似悟天时之无情和稼穑之不易。
找几粒米饭扔地,引蚂蚁排队搬食,亦是童年的一件乐事。邻居丁家养女招弟,是我玩伴,自从有了弟弟,就不被养母待见,头发乱蓬蓬的,也没人给她梳洗。有饶舌者对我妈说:招弟头上有虱,头碰头的,让我别跟她玩!傍晚母亲给我洗澡,发现真有头虱,当即领我上街剃了光头。闲话传到丁家,那养母厌憎邻舍挑事生非,索性给招弟也理了光头。翌日,小光头俩在天井遇见,我无所谓,招弟怕羞,不禁幽幽地哭了。我深感愧疚,觉得自家剃头在先,连累招弟,心里难过得也想哭!恻隐之心,莫非生而有之?
在孩子的心目中,一切都是活泼泼“好的故事”,真善美的种子,往往是在玩耍中闪现并扎根的。如教育不得法,孩子宁可在外面闲玩,也不愿呆坐在课堂念书。鲁迅如此,当年的张充和,又何尝愿意上私塾?“她在上了四五天课后,突然厌学,那些四书五经,方块大字并不能勾起她的兴趣,她以赖床的方式抗拒上课。”后在叔祖母的督促下,才含泪去了私塾。
而她姐夫沈从文,上小学了,仍经常逃学。“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,织竹簟,做香,我就看他们做事。有人下棋,我看下棋。有人打拳,我看打拳。甚至于相骂,我也看着,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,如何结果。”“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,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。”
“二十岁后我‘不安于当前事务,却倾心于现世光色,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,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’,这份性格的形成,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。”沈从文在他所著的《逃学记》中如是说。
喜欢接触社会,喜欢接触大自然,童心纯真烂漫,正是人之天性!我对儿时逃学私塾的遗憾,至此方才释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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